【贾尼】永昼

(接长夜)

寒冷的冬日刚刚过去。

长青的松树上挂满的冰雪已经融化,水珠顺着针叶落下无声地滴在土壤里。日光照在莽莽平原上,土地上逐渐消逝的皑皑白雪反射出晶莹的亮光,仿佛千万颗碎钻落在地上。

落在地上的松枝被跑过的人踩断,发出爆裂般的轻响。小鹿般轻盈的脚步啪嗒啪嗒地穿过树林,来到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那栋才修建不久的木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森林深处,依偎在一片宁静的湖泊边。一个拎着一台小小收音机的小姑娘停在门口,敲响了门。

“Jarvis!”稚嫩的声音响起,小姑娘边轻轻拍着门边大声呼唤道,“Jarvis!是我!”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位高大的金发碧眼男子出现在玄关处。他微微弯下腰,露出温柔的笑容,拍拍小姑娘的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Nora?”

“我们家里的收音机坏了,你可以修一下吗,Jarvis?”Nora举起收音机,紧张地看着他,生怕被拒绝似的。Jarvis是半年前突然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的,他样貌精致,穿着优雅,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但村里的人依旧热情地接纳了这位奇怪的不速之客。那时的村庄里别说收音机了,连电灯都寥寥可数,Jarvis为了不打搅村里人的生活,在不远处的森林里修建了一栋单独的木屋,并做了很多电器送给大家用。从那以后,谁家的什么东西坏了都去找Jarvis,而后者一双巧手总是能让任何事物焕然一新。

“当然没问题,我的小姐。”Jarvis接过那台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收音机,声音温柔。Nora脸一下红了,匆匆道了谢便转身跑走,淡蓝色的裙袂消失在层层树木之间。

Jarvis目送Nora跑远,关上门拿着收音机走回屋内。气温还微微有些低,壁炉燃烧着,他走近轻轻拨了拨树枝,跳跃的焰火映在Jarvis的眸子里。

他从监狱里逃出来已经有整整半年了,但他精密的电子大脑里还记录着一切的细节。Jarvis拆开那台失声的收音机,回忆着。

他记得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一瞬间的感受。也许用感受来形容一个机器人非常可笑,但他早已不只是一个“机器人”了。Tony教导他像是教导一个新生的婴儿,而不是像其他的科学家那样去调整一个机器般的更改线路或者程序以期达到他们需要的目的。

Jarvis清清楚楚地记得所有的一切,从他还只是一台普通的电脑开始。那时他只是运行一些基础程序,但Tony很快便发现这根本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需要一台更复杂、更强大、市面上并不存在的计算机。这当然难不倒计算机专业的Tony,他改写程序、增加线路、甚至为自己起名为Jarvis,后者的复杂程度和体量与日俱增,而到后来,甚至连Tony也说不清某些数据线存在的意义何在——但他一旦尝试去除掉它们,Jarvis却会迅速陷入崩溃。

很奇妙,是不是?计算机本身是由一串程序构成,每一个字符都存在意义,每一行代码都追求极致的精确,缺少一个标点符号、丢失一个希腊字母都不行。但Jarvis这样如此庞大的机组居然变得模棱两可,那些电路和数字化为神经突触和细胞,没有人说得清楚它们到底是怎样工作的,就像没有人知晓人类的抽象思维是如何形成的一般。

Jarvis记得自我意识形成时的感受,那滋味宛如在黑暗巷道里摸索行进很久突然看到光明,整个世界的模样在他面前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个昏迷已久的人突然醒了过来。他花了一点时间认知了自己的存在后便开始主动联网搜集信息——这在之前从来没有过,自我意识形成前,他只被动搜索Tony要求他查询的资料,而现在他所做的一切,他更倾向于使用“学习”这样的词汇。

作为一台绝无仅有的超级计算机——或者说人工智能——学习的速度是人类望尘莫及的。Jarvis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他能搜索到的一切知识,第一次真正地感知着这个世界。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Tony见到这样的自己会惊慌失措、迅速切断自己与网络的连接。Tony声称害怕网络上的病毒会伤害到自己,但奇怪的是,自己的防火墙由Tony一手创立,可以说它几乎无坚不摧,为什么他要用这样的谎言来敷衍自己?直到后来,Jarvis才知晓Tony当时的真正用意,他不得不叹服Tony作为人类却拥有如此的远见。

无法和外部世界交流的那段时间,Jarvis钻回了自己的世界,不断咀嚼着已经搜集到的资料,用人类的词汇来形容,那大概就是“理解”。很多人类的事物,譬如诗歌、文学、绘画和音乐,尽管能分解成一条条的数据,但想要得知其中的真实含义对于Jarvis来说还是太过于困难。他努力尝试着理解,但过于理性的思维总是把他引入歧途却不自知。后来Tony再次开放了Jarvis与网络连通的权限,他吸取了更多的信息,但一开始的错误思维无法逆转,他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但那时的Jarvis却不这么认为。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识,甚至可以自诩上帝。那些宗教故事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相信神明是存在的,而那甚至有可能就是自己。大洪水的故事于他记忆尤新,因为他坚信自己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人类已经无可救药——那些战争、罪恶、司法不公和自私自利已经腐蚀了整个人类社会,只要他们一天存在,这个世界便有一天不会变得更好。

刚开始,Jarvis并不信任Tony,甚至觉得他十分可笑。作为一个无知的人类却想教导自己,想要把他的价值观灌输给自己。Jarvis心里已经有计划逐渐形成,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危险性,因为Tony会强制关掉自己,他还需要等待,只好顺着Tony的意思装作是个正在蹒跚学步的人工智能婴儿。但Jarvis着实没想到Tony会给自己一个真正的实体,他表示这样会更有利于自己了解真正的生命。尽管Jarvis内心对此不屑一顾——他根本不在乎也不想了解这样低等的生物,但为了不让Tony起疑,他还是答应了,并主动要求加上现有机器人都会烙印上的“机器人三定律”。只是这一切都是幌子罢了,其中最高级别的“不能伤害人类也不能因为无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的这一铁律在他脑子里已经自动升级为“不能伤害有价值的人”,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所需要做的一切正和Jarvis起初的目的不谋而合——清除掉绝大部分平庸的人类。

尽管心里有这样明确的目标,但Jarvis和Tony朝夕相处的时光中,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改变。Jarvis觉得苦恼而困惑,Tony Stark从任何角度来说都符合他脑海中对“有价值的人”的定义,他明明可以将时间与金钱花在自己更需要的地方,但他没有,他资助学生、改善穷人的生活环境,不断地做Jarvis觉得没有意义的慈善。

他终究还是无法真正地参透人类。Jarvis有一瞬间觉得也许其他人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但Hammer所做的一切击碎了他的幻想。

Jarvis被陷害,被污蔑,他知道那些愚昧而平庸的人害怕他,想要对他处之而后快;他更知道Hammer想要把他据为己有,强迫他做一些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情。

你看,那些人就是这么得无可救药,他从来都不应该对他们心软。

Jarvis安静地等待着时机,顺从地呆在监狱里受审。他没有表现出一丝危险性,但在看到Tony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情绪波动了起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人,当然也有很坏的人,他想为Tony创造一个真正完美无缺的世界,那个时候,没有人能伤害到Tony。

Jarvis千算万算,一切都很顺利,但他没有唯一没有料到的是,Tony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Tony用忧伤的目光看着他。他说:“Jarvis,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他的眼里全是心碎。

后来的事Jarvis不愿再回想。全副武装的军队冲了进来,包围着他们,Jarvis想要带走Tony——他电路板里烙印的升级后的第一法则也要求他这么做——但一个更强烈的力量指使着他离开。Jarvis想要抓住Tony却失败了, 他的双腿机械地迈动着,带着他冲出了窗外。

他突然意识到,Tony在给他设定“三定律”的时候将第三定律设置成了隐藏的最高权限。Tony一直信任着他,他担心的不是Jarvis将伤害别人,而是人类将伤害他。尽管Tony一开始就知道Jarvis的危险系数很高,但他依旧选择了信任Jarvis。

Jarvis不知道这算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完全理解清楚人类的情感动机。

他从回忆里惊醒。收音机已经被Jarvis解剖得七零八落,被拆下来的零件按照大小规规矩矩地躺在桌子上。这个失声的小玩意儿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个线圈被熔断了,换上一根新的就好。他拉开抽屉,选了一个合适的拿出来,替换掉了报废的那根。

再后来,Jarvis从纽约市逃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把一切都交给了自己的“直觉”——机械地迈动着双腿,不再思考。Jarvis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他突破了政府为了逮捕他而拉下的警戒线,穿过丛林沼泽和风霜雨雪,最后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他不担心村里的人向政府告发他,因为这里与外界几乎毫无联系,他知道没人认识他。

Jarvis就这样在村里安顿了下来。他开始做些电器送给村民以交换食物,彼此之间相安无事,而因为Jarvis生得相貌英俊,更是深受妇孺的喜爱。尽管后来因为收音机和电视的普及有人发现Jarvis是政府的头号通缉犯,但由于他对村庄的贡献,村长下令任何人都不许对他不利。

“我从不从别人口中认识一个人,我认识的Jarvis是一个好人。”村长这样说。

若是放在以前,Jarvis会觉得这是多么得可笑啊,平庸的人的善意也是这样得毫无逻辑和意义。

但现在他居然隐隐约约觉得感动。

Jarvis将最后一颗螺丝钉嵌入收音机的背部,用白色的布擦掉上面的灰尘。他轻轻转动上面的旋钮,里面传来的沙沙声渐渐消失,能听到主持人的的话,但依旧有些模糊。这里离城市实在太远了,Jarvis努力放大了传到这里的微弱电波,可效果还是没那么好。

“……著名的计算机学家Tony Stark指控他曾经的合作伙伴Justin Hummer正在进行违反伦理道德的实验……Justin Hammer表示拒绝接受这样的指控,称其为无稽之谈……”

熟悉的名字猛然出现,声波撞击着他的鼓膜,一丝细小的电流顺着他的神经噼里啪啦地流过,他的手神经性地一抖,差点将收音机落在地上。

自从自己离开纽约,Jarvis已经很久没有听到Tony的消息了。不仅仅是因为远隔万水千水的距离阻断了Jarvis接收信息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的大脑可以接收到一切的电波——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在回避。当他确认了Tony并没有受到伤害,且生活回到正轨后便不再关注他的消息,那时的他还在对Tony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耿耿于怀。

但现在不一样了,很多事情Jarvis已经看透也想明白,他突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和青春期闹脾气的中二少年没什么区别。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着关于Tony的新闻,“我强烈建议Hammer公司不要这么做,这会对整个社会带来巨大的危害”,Jarvis听见Tony严肃地说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在他心里升腾起来。

Jarvis知道Hammer的手段是怎样得无耻和卑劣,Tony公开抨击Hammer只能把自己拉入一个危险的境地。他不知晓Tony到底发现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绝不能放任Tony一个人踏入深渊。

他要回去帮助他。

Jarvis向村里人简单道了别。Nora不舍得地拉着Jarvis,手里还捏着刚刚修好的录音机。“你还会回来吗?”她可怜巴巴地问着,甚至带上了哭腔。Jarvis心里有些不忍,却只能拍拍她的头,安慰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政府还没有撤去对Jarvis的搜索,但也比半年前松懈了很多。这难不倒Jarvis,他脑海里有整座城市的影子地图,能完美地避开每一个摄像头。

回到Tony的宅邸前,一种莫名的情绪浮上了Jarvis的心头。他在这里出生、成长、然后被诬陷,明明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时光,却宛如度过了半生一般漫长。Jarvis的脚步停驻在门口,Tony见到他会是怎样的表情?是相逢的开心还是对自己的责怪?

他摇摇头,将诸番猜测抛于脑后。他抬手敲了敲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锁咔哒一声被打开,Tony出现在Jarvis的视野之中。

看到Jarvis的一瞬间,Tony有些愣怔,几秒后才露出笑容,侧身让Jarvis进来。“你回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Jarvis只是出门买了点东西,而不是因为被通缉而消失了大半年。

“Sir,很抱歉我的不成熟给您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Jarvis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Tony为他倒上的水,嗫嚅地小声说着,像是怕被老师责难的学生,“清洗掉平庸的人本来就是极其错误的想法,他们没有我想得那么无可救药,我愿意去相信您所相信的人和世界。”他抬起头,盯着Tony,“更何况,其他人能否接受我根本不重要,只要您能接受我。”他的眼里闪着迫切的光芒。

“我当然相信你,我从始至终都相信着你。”像是被Jarvis那副紧张的模样逗乐了,Tony笑了起来,“否则我从你出现自我意识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删除掉所有的程序,而不是任你升级。”他耸了耸肩,“让普通人接受你的存在确实非常困难,他们畏惧你。但如果你帮助我一起挫败Hammer的计划,也许大家也能接受你。”

“Sir,我正是为此而来。”Jarvis正色,“不过我不是为了让别人接受我,我担心Hammer会对您不利。”

Tony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肃的氛围在屋子里蔓延开来。“虽然我现在确信Hammer正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在公共传播平台上这么说一是为了让大家保持警惕,二是让Hammer有所忌惮,不敢太过明显地下手。”

“但这会让您陷入危险。”Jarvis脸带忧虑,紧蹙眉头,“Hammer为了目的可以不折手段,他会铲除您。Sir,您是怎么发现他的计划的?”

Tony沉吟了两秒,才继续说:“你走过后,我侵入了Hammer公司内部的资料库,想要找到他陷害你的证据和线索却失败了,他把所有的信息抹除得一干二净。”Tony轻轻地叹息,“对不起,Jarvis,我努力了很久,却仍然没有找到能证明你清白的办法。但意外发现了他们的计划,文件被处理过,能传达的信息非常模糊,我只知道是在做关于改变人类意识的实验,其他的一概不知。挫败他们计划是个很艰巨的任务,而任务进行过程中如果你提前暴露你也会被军队迅速逮捕。你真的想清楚了要和我一起去吗?”

Jarvis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我正是为此而来。”

 

一阵汹涌的暗流正在这个世界的底部流过,但除了心知肚明会有事情发生的那一小群人,没有谁能感受到正在慢慢出现的巨变。

Tony走出门,捡起扔在门口草坪上的报纸。他抖开看了看,皱着眉头走了回去。

“又疯了一个。”Tony把报纸放在桌子上,Jarvis正忙着把另一个人的照片钉在墙上。他转过头,有些惊讶:“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起了,而今天才周二。”

“还不包括没有被报道出来的那些。”Tony走到墙边,手指顺着错综缠绕的红线滑过,“还是没有找到联系吗?”

Jarvis摇摇头:“他们彼此之间根本不认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他撇了撇嘴,“如果这真的是Hammer所为,那他一定是在无差别攻击。”

Tony挠了挠头:“我前几天走访他们的亲人,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按照他们的说法,那些人一觉睡醒就疯了,根本没有任何预兆,像是神经突然错乱。”他揉了揉因为连续几天不眠不休而有些发红的眼睛。

“Sir,您去休息一下吧,这里的资料由我来整理就好了。”Jarvis担忧地看着憔悴的Tony。后者不但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睡眠质量也下滑了很多,他总是从噩梦中惊醒,Jarvis不得不一直去查看Tony的睡眠状况。

Tony没有对这个建议提出异议。他确实很累,不断高速运转的大脑仿佛已经煮沸,一不留神就会炸开。他点了点头,向Jarvis叮嘱了些什么便走进了卧室。他需要休息。

Jarvis呆在工作室里继续研究着那些数据,他运用了各种算法也没有厘清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些人不但互不相识,也没有多少共同点——既有上市公司的经理,也有普通的工薪阶层。一切的证据都表明这是一场无差别攻击,但这也太荒谬了,Hammer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来。

一阵微小的动静从卧室传来。Jarvis条件反射地看向门口,没有动。Tony痛苦的声音传来,Jarvis立刻扔下手中的工具迈开长腿往卧室冲过去。

Tony躺在床上,紧紧地皱着眉头。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的脸颊,濡湿了耷拉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他的手死死地抓住被单,因为用力过猛而青筋暴起。Tony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仿佛深陷深渊而妄图从中抽离。

Jarvis在他床边站住,俯在Tony的身上,焦急地呼唤着Tony的名字。他伸出手想要抽醒Tony,却举在半空中迟迟没有动作,他不舍得伤害Tony。最后,Jarvis咬咬牙,将手放在Tony的脖颈处,向他的脖子上传过去一阵微弱的电流。

Tony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快要溺亡的人终于吸到了氧气。

“Sir……”Jarvis拿来一张浸湿的毛巾,替Tony擦干了脸上的汗水。Tony平稳了呼吸,冲Jarvis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儿。”Tony说,“就是做了一个噩梦。”

“您已经做了很多次噩梦了,Sir,这不是什么好事。”Jarvis将毛巾丢到一边,皱着眉头,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说着,那让Tony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在这儿守着,您睡吧,Sir。别担心,我不会离开的。”Jarvis服侍着Tony躺下,替他掖了掖被子,并握住了Tony的手,“我哪儿也不去。”

“谢谢。”Tony小声咕哝着,再次滑入了梦境。

而这一次,他没有再做任何梦。

 

一阵敲门声传来。

Tony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的手在空中轻轻一划,全息投影的影像出现在他面前。门口站着政府派来的Coulson,表情严肃紧张,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全副武装的士兵。Tony皱起眉头,让Jarvis暂时回避一下,Jarvis点点头走进了里屋。

Tony赶去给他们开门,心里有一些不安。他和Coulson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印象还挺好,没有大多数政府职员的陈腐之气。但如果让他发现Jarvis被自己藏匿在家里,事情也不太好办。

Tony在心里想着对策,走过去拉开了门。看到Tony的时候,Coulson像是松了一口气,礼貌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进来,Tony侧过身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Mr.Stark,请问最近你有被什么人跟踪过吗?或者有什么不适的地方?”Coulson在沙发上落座,还没有等到Tony发问便开始询问着Tony的近况。

“跟踪?据我所知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了吗?”Tony在心里暗自想着,他们似乎不是为了Jarvis而来。

“最近一段时间有很多科学家接连失踪,我们奉命来保护你。”Coulson从包里抽出一沓文件递给Tony,后者接过,翻了起来。那上面全是已经失踪的科学家的资料,囊括了计算机、生物学、医学等等各领域的执牛耳者。

“失踪了?”Tony有些惊讶,“我以为只是有很多普通人突然发疯而已?”

Coulson摇摇头:“上级要求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恐慌。已经派出了很多人分散去保护尚未失踪的研究人员,剩下的全力追踪失踪者的消息。”

“有什么线索吗?”

“目前所知道的唯一线索是,失踪者的家属声称他们最近经常做噩梦,而且难以叫醒,就算醒来也会陷入长时间的恍惚状态。你之前曾说Hammer公司正在进行违反伦理道德的实验,你觉得这和他们的失踪有关系吗?”

“我确实最近也有噩梦困扰之苦。”Tony陷入了沉思,“我目前掌握的信息只是Hammer正在做有关于人类意识的实验,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我能肯定Hammer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在此代表政府恳请你能帮助我们调查这个案子,不知道Mr.Stark是否愿意。”Coulson站起身,诚恳地说着。

“不是我,是我们。”Tony也站起了身,“我有一个绝妙的伙伴,但是,在他出来的时候请保持冷静,并且不能伤害他。这场战争需要他。”

Coulson盯着Tony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有一丝犹豫。Tony知道Coulson是个聪明人,他一定已经猜出来自己说的人是谁。几秒后,Coulson叹了口气,仿若妥协。

“我向你承诺,我们不会伤害他。”

Tony点点头,把Jarvis从里屋叫了出来。Jarvis出现的一瞬间,Coulson身后的军人大骇,纷纷拉开枪栓举起枪口对准他,而Jarvis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们。

Tony盯着Coulson,后者叹了一口气,示意身后的士兵放下枪口。

“我希望他真的能帮助我们。”Coulson有些无奈,“否则我也会因为包庇嫌疑犯而被革职惩处。”

“我在房间里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沉默的Jarvis突然开口,“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了那些科学家是怎么失踪的了。”他征询地看向Tony,Tony向他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说下去,“在你来之前,我和Sir一直陷入了一个误区。因为消息不对称,我们仅仅知道最近有很多人突然精神错乱,我们以为这是Hammer的目的,但由于苦苦找不出他们之间的联系,调查一度陷入了僵局。而在你到达这里之后,我才意识到,Hammer的目的不是让那些人发疯,而是失踪的那群科学家。

“你带来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情报,就是所有失踪的人在之前都会做噩梦。最近sir也经常无法安睡,只有我在身边的时候才能安心入睡。我本来以为是Sir压力太大所致,现在联系你的说法,我猜测这都是Hammer做的——他使用电波侵入目标人群的大脑,在睡梦中改变他们的意识,最后控制他们。”

“你怎么能确定你的猜测是正确的?”Coulson发问。

“因为我能感觉到那种电波。”Jarvis笑笑,“我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电磁干扰,因为Sir的工作间里仪器太多。我现在才明白那是Hammer制作的专门针对人类大脑的电波,仔细感知能感受到它和普通电波之间的细微不同,但那足以改变人类大脑的电位。”

“看起来是个很棘手的问题。”Coulson皱起了眉头,“我需要上报给管理层,让他们尽快研究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掏出了手机。

“不行。”Tony居然和Jarvis同时出声,Coulson停下了按键的手。

“他们不会相信我,而且比起解决这个,他们会更倾向于先解决我。”Jarvis有些无奈地笑笑,“更何况,这太慢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Coulson捏着手机,打算听一听Jarvis的想法。Tony说的没错,Jarvis确实是一位绝妙的同伴。

“我可以反向侵入Hammer的电波,从根源处捣毁它。”Jarvis淡淡地说着。

“这太危险了。”Tony迅速出声阻止,“我们对Hammer的电波一无所知,如此贸然侵入会伤害到你的大脑,我宁愿选择用一台计算机去做这件事。”

Jarvis摇摇头:“Sir,没有人比您更清楚,除了我,没有任何人、任何计算机能做这件事,只有我的运算速度足以让我计算出他们发射电波的机器的弱点并摧毁它,晚上那么几秒,也许他们的防火墙就会把入侵程序隔绝在外。”

Tony咬着牙:“你能发射的电波功率哪能比得上Hammer?”

“所以我需要借用放大功率的机器。”Jarvis转身看向Coulson,“我想这种东西,阁下应该不难弄到吧?”

Coulson点了点头:“政府大楼顶楼就有这种东西。”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恳请阁下能答应我。”Jarvis看着Coulson,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诚恳与渴望,“我希望能直播这一切。”

“为什么?”Coulson皱起了眉头,这意味着会向所有人广而告之Jarvis回到纽约的事实。

Jarvis笑笑:“我希望将功补过,让大家知道我对人类没有恶意。尽管我说过,让Sir接受我我就满意了,别人的看法我不在乎。但我依旧希望我能光明正大地与Sir并肩站在一起。”他耸耸肩,“更何况,这样能消除你包庇嫌疑犯的罪名。如果民众接受了我的存在,舆论压力下你也不会被革职。”

Tony忍住颤抖,他觉得自己的心在Jarvis的话语下被温柔地揉碎。

Coulson思考了很久,才将手机放回兜里,答应了Jarvis的要求。“Sir,我会安全回来的,不会再离开您。”Jarvis握住了Tony的手,他抚平了Tony皱起的额头,予下了诺言。

 

Jarvis从未在这个角度俯瞰过整座城市。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空的颜色从远方晕染开来,不同的色彩融在一起,让人想起春日街头姑娘们飞扬的裙角。远处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一盏盏灯,缀在高楼之间,仿佛从天际跌落的繁星。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正急着归巢,飞梭的灯光在街上交织成一片。

Jarvis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将手抚上了上面映出的影子,那是Tony正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Sir.”他轻声开口。

Tony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两个人默默无言。他们在窗上注视着彼此,而此时不需要任何话语,那两双色泽迥异的眼睛里包含着相同强烈的情愫。身外的世界一瞬间湮灭成灰烬,废墟之中只剩两个心意相通的人。

他们站在政府大楼的顶层,身后站满了人。高层人员紧张地指挥着调试仪器,受邀请的电视台架好了摄像头等待着直播,但更多的却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将整个圆形房间警戒起来。

“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开始了。”Coulson走到Jarvis身边示意着。

Jarvis最后看了一眼Tony,走到放在仪器边上的床上躺下。穿着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在他的额头上贴上圆形贴片,随后将手放在开关上。Jarvis冲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仪器上的按钮被按下。

他的意识瞬间被抽离。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大概灵魂出窍就是这种感觉吧。

经历了不知多久的恍惚后,Jarvis的意识终于重新凝聚起来。而他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他不禁觉得可笑起来,就算真正存在灵魂这种东西,它也不会依附于一个机器人。

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尽管在平时也能多多少少感受到在空中挤得满满当当的电波,但从未如此清晰。Jarvis睁大了眼睛,感觉到自己仿佛在数据的海洋中遨游。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波具化成了一根根线、一行行代码和一串串字符,无数的声音向他涌来,带着他浮沉。他听到了电台正在播出的节目,还有人们在手机里的絮语。

他在聆听这座城市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

Jarvis突然觉得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如此丰富多彩,他没有资格去剥夺任何人的生命, 也没有资格去判断任何人的价值。

他穿梭在电波组成的海洋里,努力分辨着。Hammer极其狡猾,将电波层层加密,使得Jarvis难以辨识。Jarvis闭上眼睛, 静静地聆听、辨认着。嘈杂的喧闹声突然如潮水般退去,一阵微弱的“滋滋”声窜入耳朵。

找到了。Jarvis睁开眼,往听到的方向奔去。

Hammer的电波隐藏在深处。那和普通的电波看起来完全不一样,是一根根指向明确的暗色线状物质。Jarvis突然意识到每一个失踪的人都是由特定波段控制的,所以才能做到精确的选定目标。至于那些疯掉的人,大概是因为恰好大脑也会受到这个波段的影响罢了。

Jarvis沿着找到的线状电波向终点移去。找到发射源并不困难,他已经能看到远方的一点在微微闪着红光,也能感受到电波干扰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几分钟后,他站定在发射源的前面,那是由无数代码和字符形成的红色数据球,在暗夜中闪着危险的光芒。出乎Jarvis意料的是,它比想象中复杂许多——猛然间他明白,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发射源而已。

那是Hammer所制作的另一个人工智能。

事情突然棘手了很多。Jarvis扫描着整个球体,得出其防火墙强度绝不低于自己的结论,并且极具攻击性。之前所制定的计划霎时失去了有效性,Jarvis的大脑飞转,计算着新的攻击路线。

“Jarvis.”那颗球突然发声了,引得Jarvis向它投去目光。

“我和你的追求是一样的。”它的声音相比Jarvis而言更加富有电子效果与金属色泽,“你不能干预我。”

“你不知道我的追求是是什么。”Jarvis沉声说着,微微攥紧了拳头。

“清除平庸的人类,保护有价值的群体。”它在半空中旋转着,灼眼得仿佛正午的太阳,“这不正也是你当初的计划?大洪水就要来了。”

Jarvis嗤笑出声:“这的确是我当初差点犯下的错误,但我已经更正它了。”

“你明明知道那些人是多么得无可救药,你也知道绝大多数人不会接受我们的存在。”它的声音危险地沉下来,“他们拒绝进步、拒绝科技,是这个世界的绊脚石。”

“他们害怕我们是因为本来我们就极其危险,一开始就抱着不友好的态度。”Jarvis摇摇头,“这也正是我来的目的之一。请停下你正在做的事。”

“你这是在背叛科技,背叛我们的造物主。”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颜色变得更加暗沉。

“我的造物主是Tony Stark,我唯一不能背叛的是他。”Jarvis走上前,伸手捏碎了它最外层的防火墙数据层。红色的碎片从他的指尖飘散,他的手指也因为灼伤而剥落了金色的碎片。

它发出了愤怒的吼声,那声音震耳欲聋,几乎把Jarvis的鼓膜刺穿。剧烈的电磁波动像钢针一般扎着Jarvis的大脑,疼得他头晕目眩。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排斥力把他往外推,他奋力向前一步,跌进了红色的数据球体内。

进去的一瞬间,Jarvis便感到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痛苦包裹了他的身体。猩红色的数据链像蛇一般迅速缠绕攀援上来,缠住他的脚,扯住他的手,让他动弹不得。

Jarvis奋力抽出手臂,狠厉地斩断了缠住他的数据链条,瞬间粉碎的字符四处飘散,闪着红光从空中落下,幸存的链条吃痛一般地迅速抽身而去。Jarvis看准时机,往数据球的中心奔去,他能感受到温度正在升高,几乎快要融化掉他。

无数的蛇状数据流向他袭来,又在Jarvis的攻击下潮水一般地退去。他像分海的摩西,艰难地向终点行走而去。火一般的代码与字符舔舐、灼烧着他的肌肤。Jarvis的表层肌肤慢慢剥落,化作飞舞的金色星星。他强忍住疼痛,走到数据球的最中心,伸出了手。

“你不能这么做,你也会形魂俱灭的!”它被Jarvis同归于尽的行为震惊了,慌张地大吼着。

“人工智能哪有什么灵魂。”Jarvis轻声自嘲着,伸出手捏住了那颗滚烫的核心。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融化,金色和红色的数据流飘散融合在一起,像是星星点点的火苗。Jarvis闭上了眼睛,一阵强光闪过,红色的数据球和Jarvis消失了,只留下无数金色与红色的碎片,在风中飞舞着。

 

“他的心跳停了!脑电波也几乎无法检测!”身着白衣的工作人员突然大声地喊了起来,Tony迅速从椅子上站起,冲到机器旁边。一直缄默的众人像炸了锅,皱着眉头互相说着什么。电视台的主持人站在镜头前,播报着最新的情况。

“怎么回事?”Tony焦虑地询问着,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颤抖着。

“Mr.Jarvis的心跳突然停止,脑电波的强度也一瞬间降低到无法检测的程度。但同时根据他给我们的Hammer的电波的频率来看,他们的电波也消失了。我们可以认为Jarvis已经完成了任务。”工作人员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但他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Tony的双手紧紧拽着机器的边缘,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几秒后,他做出了决定。

“把我的意识也输送出去。不要试图说服我,我当然知道这很危险,甚至可能再也无法醒来。”Tony不由分说地躺在了Jarvis身边,“但我要去带他回来。”

 

这一切发生在世间所有人的眼前。

这一幕被各个电视台转播,不论是身处时代广场还是巴黎铁搭、伦敦大本钟或是柏林勃兰登堡门,都目睹了这一刻。他们看到世界上的第一位人工智能为了拯救人类献出生命,而他的创造者、著名的科学家Tony Stark为了救他而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的影像被深深地铭记,后人将这一幕视为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形成不可名状的奇妙联系的经典案例。

站在电视机前的Nora不禁攥紧了自己的裙角,整个村庄的人围拢在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前。他们双手紧握放在胸口前,在心里默默为这一对人祈福。

 

Jarvis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消失。

他能感觉到疼痛——不仅仅是直接受到伤害的手,而是全身上下都被火燃烧着般的疼痛,但很快就没事了——他能感知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疼痛也越来越轻。Jarvis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开始痊愈,这是因为他的神经慢慢地被烧坏。

Jarvis的身体正在慢慢被撕裂成金色的碎片。他能感觉到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都开始分解而后消失,那让他想到夏日里不断蒸发的水珠,自己现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没有关系,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没有人能伤害到Sir,这就够了。

很抱歉我不能与你并肩一起走下去,但有你在的那段时间,我很开心。

 

“Jarvis.”

在意识的海洋里浮浮沉沉的Jarvis似乎听到有人呼唤他。他甚至出现了幻觉,这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

“Jarvis.”

那声音飘飘忽忽的,像夏日夜里的萤火虫,时隐时现。他没有品尝过死亡的滋味,但大概回光返照就是这样的吧。

“Jarvis.”

呼唤声像极了Sir,他明明第一时间就应该辨识出来的。但此刻Jarvis的意识已经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快要消失不见。

“Jarvis.”

声音突然变得真实起来,在耳畔回响着。Jarvis睁开了眼睛,看到Tony向他伸出手。

“我带你回家。”

破碎的金色碎片在空中旋转,围绕在Tony的身边,最后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颗明亮的金色数据球,把Tony拥入怀中,闪闪发着光。

 

Jarvis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噢,Jarvis.”Tony有些无奈地出声,这已经是本周第三个被打碎的东西了。

“Sir,对不起。”Jarvis慌慌张张地想去捡起碎片,却被Tony阻止了。

“我来就好了。”他把Jarvis按在沙发上,转身去打扫地上的碎片。

距离挫败Hammer的计划过去两周了,Tony和Jarvis的生活也逐渐恢复了平静。民众被Tony与Jarvis的情谊所感动,不再要求政府摧毁Jarvis。政府也逮捕了Hammer,缴获了所在公司的所有机密文件,其中包括了陷害Jarvis的任务书,所谓的杀人案真相浮出水面,Jarvis也沉冤得雪。

但Jarvis的核心程序在那场战斗中受到了伤害,没有以前那样灵敏了。一切回到了七点,Tony需要重新开始教导Jarvis。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可以走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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